? 兩天後，楊慕初請來的醫生到了上海。他為了避嫌，還特意請了淺野三郎與自己一道陪著醫生給阿次看診。淺野三郎看到楊慕初請的果真是南京著名的骨科大夫，頓時消了心中的疑惑。

會診的過程並不覆雜，事實上，這本就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環節，只是楊慕初為了不使日本人起疑心，特意考慮到了每一個細節。

第一天的檢查沒有任何意外，淺野三郎回到特高課，向鈴木清夫作了詳細的報告。鈴木清夫一再確認來人是不是真正的醫生，得到淺野肯定的答覆後，才漸漸放心。

第二天，情況依舊很正常。淺野在楊公館裏只看到了人家兄弟情深，沒見到任何異常。楊慕初將春和醫院各種精密儀器診療設施一股腦搬回了楊公館，直接將阿次的臥室改造成了一間高級病房。淺野三郎見楊慕初裏裏外外忙了一天，兩只眼睛裏只有他弟弟，也抽不出工夫來搭理自己。第三天，淺野再也不想去了。

“明天我們送朱耀華離開，阿次，你們那邊都安排好了嗎？”楊慕初輕聲吩咐了劉阿四幾句，又問阿次。

“大哥放心，只要你的車安全地把朱將軍送出城就好。”

楊慕次猶豫著要不要開口，向大哥說出他的想法。楊慕初將他的神情看在眼裏，說了一句：“你有什麽話要對我說？”

楊慕次鼓足勇氣開口：“明天，我也要去。”

“不行！”

門外傳來的是俞曉江的聲音，楊慕次轉頭望去，俞曉江正好走進來。“阿次，現在的你，絕不能出現在日本人的視線裏。”

俞曉江用的是命令的語氣，楊慕次一怔，這樣的感覺仿佛若幹年前他在軍校的時候，有時候惡作劇被杜旅寧逮住，俞曉江也是用這種淡淡的語氣訓斥他。在他思維發散的空當兒裏，俞曉江已經與楊慕初交換了意見。

“想什麽呢？”楊慕初敲敲弟弟的腦袋。

“沒事，一時走神了，大哥，我們繼續說。”

“只要你們都安排好了，我這邊沒問題。阿次，你不要再讓我擔心了。”

俞曉江離開楊公館後直接去了朱耀華的藏身處，她要將計劃的每一個細節都跟朱耀華講清楚，防止在實施的過程中出現任何紕漏。她不知道在她走後，楊慕初把自己一個人關進了書房裏，他坐在桌後，腦袋枕著轉椅的後背，陷入了深深的沈思。

他們所設的局並不覆雜，事實上，明眼人只要稍作分辨便能辨出其中真偽，但是他偏要利用這個思維慣式，將日本人帶進溝裏去。這些天，朱耀華將軍在昏迷中說出的那句囈語一直在他腦海中盤旋，楊慕初心想，他必須成功地將朱將軍送出上海，以慰國之忠魂。但是在他內心深處，楊慕初伸手蘸了些杯中的茶水，揉著自己的眉心，他真正的打算，從未宣之於口。

天色將晚，劉阿四進來回報說已經安排好了一切，楊慕初站起來向樓下走去，邊走邊吩咐：“老九那邊的事情辦得怎麽樣？”

“老板放心，天衣無縫。”劉阿四跟著楊慕初久了，身上的匪氣去了幾層，頗多了幾絲書卷味道。

“這四個字可不能隨便用。”楊慕初指點了一句。

走到樓下，楊慕次看見大哥要出去，急忙遞過一件風衣，“外面冷。”

十一月底的上海正值秋冬交際，從東海上漂浮而來的水汽一層一層盤旋在這個城市上方，每天每夜，空中密布的陰雲就像是一頭頭猙獰的巨獸，在陰冷潮濕的日子裏將每一個人的精氣神吞噬掉。

劉阿四剛一開門，一陣寒風吹進來，楊慕初不禁打了個寒戰，他下意識地裹緊了剛穿上的風衣，回頭朝弟弟望了一眼，欣慰地笑了笑。

楊慕初出門辦事，直到深夜才回來。他看到楊慕次的房間一直亮著燈，知道他還沒睡。心裏並不覺得詫異，今夜睡不著的人，何止是他一個。

特高課機關長辦公室裏，鈴木清夫仔細閱讀著手下剛送來的文件。他的眼睛掃過每一個字，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平假名和片假名中，有三個字異常清晰而突出。

“朱耀華！”鈴木清夫低聲地念了一句。

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，得來全不費工夫。上海淪陷後，日軍在城內大肆搜捕尚未來得及撤出的國軍將領，朱耀華是他們搜尋的重點人物。偏偏這個人好似人間蒸發一般，軍部甚至一度以為他是真的在淞滬戰場上殉國了。沒想到這個名字，今天又在一份密報上出現了。

“啪——”鈴木清夫將那份密報拍在了桌子上，同時拿起了桌上的電話。

“瀧澤大佐，感謝你及時的信息！帝國的軍人不能這樣任人玩弄於鼓掌之中！”

關東軍大佐瀧澤久保在電話那頭消化了良久，才領悟了鈴木清夫話裏的意思。他連連點頭，“是，按照您的命令，我已經部署好了。”

第二天一早，楊慕初開車護送朱耀華離開上海。為了掩人耳目，楊慕次和俞曉江都不方便出面，楊慕初帶了劉阿四和金龍幫會的幾個夥計，對外只說是送大夫回南京。

臨出門上車時，楊慕初的目光向四周掃視了一圈，俞曉江人雖然沒來，到底還是派了幾個人在暗中跟著，他冷笑了一聲，轉身上車。車裏已經坐了一個人，看打扮正是從南京來的那位骨科大夫。楊慕初朝那人點點頭，親自開車向閘北方向駛去。

車子快開到關卡時，楊慕初突然發覺周圍的氣氛有些不對，今天駐防的日軍人數明顯多了起來，檢查也比往日嚴格了許多。楊慕初的臉色凝重起來，坐在旁邊的“醫生”也一臉緊張。

楊慕初放緩了車速，一邊對旁邊的人說：“放輕松，那些日本人不認識你，千萬別自亂陣腳。”

“醫生”聽了點點頭，抹了一把臉上的汗。開車的楊慕初身形仍然穩如泰山，他心知肚明，只要淺野三郎不出現，這出掉包計就能唱下去。

前面劉阿四的車突然停了下來，楊慕初看見幾個日本兵朝自己走過來，心道一聲，來了。楊慕初沒打算下車，派頭十足地放下車窗，兩只手指夾著通行證伸出去，也不用正眼看那幾個鬼子。其中一個日本兵接過通行證，看到是特高課開出來的，和同伴嘀咕了幾句日語，然後揮揮手示意放行。

楊慕初搖上車窗，一踩油門猛地發動車子，倒把那幾個日本兵嚇了一跳。“八嘎”，車後傳來幾句罵聲。楊慕初不懂日語，不過這個詞他聽得明白，現在不好發作，他憋著火向前開去。過了前方最後一道關卡，就算是出了上海地界，他這趟也算功德圓滿了。

楊家三輛車前後行駛著，堪堪要出上海的時候，情況又發生了變化。一隊荷槍實彈的日本憲兵突然攔住了楊家的車，聲稱要進行搜檢。楊慕初怒不可遏，扔出那張特別通行證吼道：“睜開你們的狗眼看清楚！上海灘還沒人敢查老子的車！”

躲在後面的鈴木清夫將楊慕初的表情看得清楚，心中浮起一絲得意。楊慕初行事一向喜怒不形於色，今天突然發這麽大的火，多半是心裏有鬼，看來他車裏坐著的那位“醫生”，十有j□j是朱耀華無疑了。他微微轉頭，旁邊的淺野三郎正不安地看著他。

鈴木清夫走到楊慕初的車前，彎腰撿起地上那張通行證，向車裏的楊慕初頷首致意，“楊先生，我們又見面了。”

“鈴木先生這是什麽意思？”楊慕初面上褪去了適才的怒氣，鈴木清夫的突然出現已經說明了一切，他們暴露了。

“楊先生何必明知故問呢？朱耀華是我們大日本皇軍通緝的重要戰犯，楊先生帶著他要去哪裏？”

“鈴木先生搞錯了吧？楊某的車裏哪有什麽要犯，你可得看清楚，千萬別冤枉了好人。”

“是嗎？”鈴木清夫從鼻子中哼出一聲笑，目光在車中人的身上逡巡了幾圈，“他是誰？”

“楊某從南京請來的大夫，難道淺野三郎沒告訴鈴木先生嗎？”

“是嗎？”鈴木清夫揮了揮手，立刻有幾個日本憲兵沖了上來，強行打開車門，將裏面的兩個人拽了出來。楊慕初剛一掙紮，立刻有一柄槍頂上了他的後腦勺。

“楊先生，我很遺憾，我們本來應該成為朋友的。”鈴木清夫打量著楊慕初，後者的額頭上漸漸溢出汗水，寒風吹動著他風衣的下擺，發出颯颯的聲響。鈴木清夫目光所及處，就像是看著一只闖進了狼窩的小白兔，他喜歡這種獵物在自己手中掙紮的感覺。

“淺野君，請你來辨認一下，這個人到底是誰？”鈴木清夫回頭叫來了淺野三郎。後者不知在想什麽，慢吞吞地走到前面來。“醫生”已經被日本憲兵五花大綁起來，鈴木清夫猶豫了一下，沒讓綁著楊慕初。

淺野三郎走到兩人跟前，一個憲兵揪掉“醫生”頭上的帽子，淺野三郎一臉驚愕地望著那人，“關醫生，怎麽是你？”

鈴木清夫沒聽明白，問道：“淺野君，你在說什麽？”

淺野三郎苦笑著解釋：“指揮官閣下，我們都弄錯了，這個人真的是醫生，從南京來的醫生。”

“不可能！我們的情報不會錯的！”鈴木清夫突然吼了一句。錯了，怎麽可能？一定是淺野三郎看走眼了！

鈴木清夫用日語吩咐了幾句，立刻有一個憲兵跑走了。楊慕初冷笑，“鈴木先生，可否跟楊某解釋一下？”

鈴木清夫陰著臉不說話，不多時，楊慕初看見一個穿著大佐軍服的日本軍人跑了過來。“指揮官閣下！”那人向鈴木清夫立正敬禮。

“瀧澤君，你看看，這個人，是朱耀華嗎？”鈴木清夫用日語向瀧澤久保說，楊慕初雖然不懂是什麽意思，但是“朱耀華”三個字他聽得清清楚楚，自然明白是鈴木清夫又找了一個證人來，想要證明這個人到底是不是朱耀華。楊慕初將所有的笑意都憋回了肚子裏，面上仍然是故作從容的鎮定，從頭到尾只有他清楚，這個人，根本不是朱耀華，而是貨真價實的南京名醫。

瀧澤久保也沒見過朱耀華本人，不過他手下的特工曾給他弄來過一張朱耀華的照片。他掏出照片，仔細地對照眼前人看了看，向鈴木清夫搖頭：“我確認，這個人不是朱耀華。”

鈴木清夫搶過他手裏的照片，自己看了看，分明就是兩個人。他不可思議地瞪著瀧澤久保，“為什麽會這樣？”

瀧澤久保無法回答鈴木清夫的疑問，他確信他得到的情報沒有錯，但是眼前的事實卻不容他辯解，他們的間諜網再一次出了問題。

“鈴木先生，搜檢結束了嗎？”楊慕初不屑地問了一句。

鈴木清夫命人放開他們兩個，“一場誤會，很抱歉，楊先生，讓您受驚了！”

“鈴木先生，關醫生是我請來的貴客，請問您這種做法，就是所謂的‘東亞共榮’嗎？”楊慕初一邊活動著方才被日本憲兵反剪在身後的雙手，一邊不忘了繼續奚落鈴木清夫。淺野三郎連忙走過來，連連向楊慕初和關醫生道歉。楊慕初安慰了關醫生幾句，怒氣沖沖地上車，正準備開車時，鈴木清夫走過來再一次致歉：“楊先生，這純粹是誤會，請不要計較！”

“我偏要計較！”

楊慕初發動車子揚長而去，鈴木清夫被汽車激起的沙塵蹭了個灰頭土臉，他掏出手帕抹掉臉上的灰塵，看著楊慕初離開的方向，心中若有所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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